沪上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悱恻。傍晚时分,豆大的雨珠敲在石库门的玻璃上,溅开成细碎的银花,把苏蘅卿房里的留声机旋律都泡得发潮。她正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拈着根孔雀蓝的丝线,绣绷上的玉兰还差最后一片花瓣,针脚却迟迟落不下去——窗外的雨幕里,沈砚洲的黑色轿车正碾过青石板路的水洼,停在了石库门的门楼下。
“小姐,沈先生怎么这会儿来了?”春桃端着刚温好的雨前龙井进来,瞥见沈砚洲撑着把黑绸伞站在天井里,西装裤脚沾了圈泥,“这天眼看要下大了。”
苏蘅卿的指尖在丝线上打了个结,孔雀蓝的线尾垂下来,像滴没干透的雨。三日前沈砚洲送的那盆栀子,此刻就摆在窗台上,被雨洗得叶片发亮,花苞鼓胀得快要绽开。她想起他说“栀子要配雨,才得清气”,当时只当是商人的应酬话,此刻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请沈先生上来吧。”她把绣绷往旁边推了推,露出桌角摊开的《玉台新咏》,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是去年在静安寺的梅林里捡的。
沈砚洲上楼时,皮鞋踩在木楼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混着雨声格外清晰。他进门时先收了伞,黑绸伞面上的水珠顺着伞骨滚落,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冒昧打扰,”他解下沾着潮气的大衣递给春桃,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羊毛马甲,领口别着枚银质兰草别针,和苏蘅卿母亲留下的那支样式极像,“方才路过霞飞路,见宝昌银楼新到了批翡翠,想着苏小姐或许会喜欢,便顺路买了点。”
他说着打开随身的黑皮匣子,里面铺着红绒布,放着支翡翠簪子,水头足得像浸在雨里,簪头雕着朵含苞的玉兰,花瓣边缘还留着点未打磨的毛边,倒比市面上的精致货多了几分拙趣。
苏蘅卿的指尖在书页上顿了顿,玉兰花瓣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痒。她想起去年父亲还在时,总说“好玉要留三分璞,才见灵气”,沈砚洲竟也懂这个。“沈先生费心了。”她没去碰那簪子,转而提起桌上的茶壶,“尝尝这雨前龙井,是家母生前存的,配今日的雨正好。”
茶盏碰到桌面时发出轻响,留声机里的《天涯歌女》正唱到“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周璇的嗓音裹着水汽,黏在雕花窗棂上不肯走。沈砚洲端起茶盏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道浅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锐器划过——上次在张公馆见他握钢笔,这道疤在灯下若隐隐若现,当时只当是寻常磕碰。
“这疤痕是在伦敦时留下的。”沈砚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指尖摩挲着疤痕笑了笑,“那年帮一位老绣娘抢回被抢的绣绷,被小混混用碎玻璃划的。老人家说,我替她护住了吃饭的家伙,要把传家的苏绣针法教我,可惜我手笨,学了三个月只绣得朵歪歪扭扭的兰草。”
苏蘅卿的绣绷忽然晃了晃,孔雀蓝的丝线缠成个结。她母亲也是苏绣高手,最擅长绣兰草,说“兰叶要藏锋,花瓣要含露”,可惜那些绣稿去年冬天都被日本人烧了,只剩个装绣线的紫檀木盒,此刻正摆在梳妆台的最下层。
“沈先生倒有这份心。”她低头去解线结,声音轻得像雨落进池塘,“我母亲常说,针脚里藏着性子,急了就绣不出好花。”
“苏小姐的性子,定是如这玉兰般静气的。”沈砚洲的目光落在绣绷上,“只是这孔雀蓝的线,配玉兰似乎太艳了些。”
苏蘅卿抬眼时,正撞见他镜片后的目光,温得像雨后天晴的光。她忽然想起张太太说过,沈砚洲在洋行里以手腕硬着称,连法国人都要让他三分,可此刻看他点评绣线的认真模样,倒像个研究古籍的老学究。
“原是想绣给春桃做嫁妆的。”她避开他的目光,指尖重新拈起针,“她喜欢鲜亮些的。”
春桃在一旁红了脸,端着果盘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替两人关紧了房门。雨声被挡在门外,屋里只剩留声机的旋律和针尖穿过绸缎的轻响,沈砚洲忽然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那盆栀子说:“听说苏小姐的父亲,曾是江南有名的藏书家?”
苏蘅卿的针脚歪了半寸。父亲的书房是她心底的刺,去年冬天日本人闯进家时,那些宋刻本、元抄本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父亲就是在那天夜里咳血去的。“不过是些旧书罢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孔雀蓝的丝线在绣绷上缠成了乱麻。
沈砚洲转过身时,手里多了本线装书,封皮是暗红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正是父亲最珍爱的那本《金石录》。“前日在旧货市场淘到的,看扉页上的印章,像是苏老先生的藏本。”他把书放在桌上,书页间掉出半张泛黄的信笺,上面是父亲熟悉的瘦金体:“卿儿爱玉兰,明年春日当移两株于窗前。”
苏蘅卿的眼眶忽然热了。这信是父亲临终前写的,当时她被管家护着躲在地下室,等出来时只捡到这半张信笺,早已被火熏得焦黑,不知沈砚洲是怎么复原的。“沈先生……”她捏着信笺的手指在发抖,纸页边缘的焦痕还在,却能看清父亲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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