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黏,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把霞飞路的老梧桐叶染得发沉。沈砚洲坐在书房的藤椅里,指尖捻着枚断了半截的玉簪,簪头雕着的缠枝莲被烟火熏得发乌,在晨光里泛着层哑暗的光。
这是上周从静安寺旁那座烧毁的洋楼里寻来的。火灭后的第三日,他戴着白手套在瓦砾堆里翻找,指尖触到这截冰凉时,手套竟被簪身上未褪的余热烫出个洞。如今隔着两层绢布摩挲,那点灼痛仍像生了根,在指腹下隐隐作祟。
“先生,苏小姐来了。”管家福伯的声音在门口打了个转,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砚洲把玉簪塞进紫檀木盒,盒盖合起时发出轻响,像吞掉了半句未说的话。他抬眼时,苏蘅卿正站在雕花门楣下,月白旗袍的下摆沾着些湿气,显然是冒雨来的。她手里捧着只青瓷罐,罐口飘出淡淡的药香。
“听闻先生上周去了火场,”她把罐子放在八仙桌上,指尖在罐沿划了圈,“这是家母配的清润汤,说是能去去烟火气。”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截皓白的肌肤上,有道浅粉色的疤,是去年在霞飞路咖啡馆遇袭时,为护他被碎玻璃划的。此刻被旗袍袖口遮了大半,只露出个弯弯的尾端,像只没藏好的白蝴蝶。
“费心了。”他示意福伯倒茶,目光又落回那只青瓷罐,“蘅卿倒是比我还清楚我的行踪。”
苏蘅卿的指尖猛地收紧,罐身的温度透过薄瓷渗过来,烫得她指尖发麻。“报上写了,”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说沈先生仗义,亲赴火场救了位老嬷嬷。”
报上没写的是,那老嬷嬷攥着这截玉簪,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苏小姐的母亲……也在里面。”
沈砚洲没接话。他打开木盒,把断簪推到她面前。“认得这个吗?”
玉簪上的烟火气混着她身上的药香,在空气里缠成个结。苏蘅卿的脸色霎时褪尽血色,指尖悬在簪头上方,像被烫着似的不敢碰。“这是……”她的声音发颤,“这是我母亲的‘缠枝莲’。”
去年深秋,他在她梳妆台的绒盒里见过整支的。那时她正对着镜子绾发,玉簪穿过青丝的瞬间,她说:“这是阿爹送娘的定情物,娘说莲生淤泥,却能守得清白。”
如今断成两截,缠枝的纹路在断裂处张牙舞爪,像被生生扯断的过往。
“老嬷嬷说,火起时,你母亲把这簪子塞进她手里,让她转给你。”沈砚洲盯着她的眼睛,“还说,‘别信沈家人’。”
苏蘅卿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不可能!”她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水在八仙桌上漫开,浸湿了玉簪的断口,“我母亲与沈先生素无恩怨,为何要……”
“或许是因为,”沈砚洲的声音冷得像梅雨季的风,“烧了那座洋楼的人,用的是沈记商行的汽油。”
报上只字未提汽油的来历。但消防队的老友偷偷告诉他,现场找到的汽油桶上,印着沈记的火漆,是三个月前发往华北的那批“军用物资”,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沪上的民用仓库里。
苏蘅卿的嘴唇哆嗦着,突然抓起玉簪就往门外跑。月白旗袍的影子掠过回廊时,带起的风掀动了书房的宣纸,墨汁在纸上晕出片模糊的黑,像谁哭花的眼。
沈砚洲没追。他看着桌上蔓延的茶渍,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梅雨天,苏蘅卿坐在这张八仙桌旁,为他补一件被香烟烧破的西装。她的发丝垂在他手背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针脚走得又细又密,像怕扎疼了布料下的皮肤。
福伯进来收拾残局时,见他盯着那截玉簪的断口出神,忍不住说:“先生,苏小姐怕是误会了。沈记的汽油去年就被二少爷挪用了大半,老爷为此还罚他禁足了三个月。”
沈砚洲的指尖在断口处划了道痕。玉质虽残,却仍带着温润的凉,像苏蘅卿方才碰过的青瓷罐。“去查,”他声音发哑,“洋楼里除了苏夫人,还有谁。”
福伯应声退下后,书房又落回寂静。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大了,雨点打在梧桐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手在翻找什么。沈砚洲从抽屉里取出个泛黄的信封,里面装着半张老照片——是二十年前,他父亲与苏蘅卿的父亲在码头的合影,两人身后堆着的木箱上,印着和汽油桶一样的火漆。
照片边缘有处焦痕,是去年从父亲的旧物里找到时就有的。当时他只当是意外,现在想来,那焦痕的形状,竟与这玉簪的断口隐隐相合。
傍晚时,雨势渐歇。沈砚洲撑着黑伞,走到静安寺旁的废墟前。警戒线还没撤,几个拾荒者在瓦砾堆里翻找,铁钩划过长条的钢筋,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蹲下身,在墙角的灰烬里摸索,指尖触到块温热的金属——是枚怀表,表盖已被烧得变形,里面的照片却还依稀可见:年轻的苏夫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身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侧脸竟有几分像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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