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没有完全落下,却先把香堂的边角收走了。穹顶被劈开的裂口像一条未缝合的疤,天光从里头渗出极淡的一线,照不亮东西,只把尘灰都勾了轮廓。志炼台已经不配叫台——碎石歪着像斜肩,半截虚塔横在殿心,像一个喘不过气的病人。只有那一点笔心火,在断裂的台脐里,耐心地、小口地燃。
没有钟声,也没有更梆。频根停跳后的寂静像水,罩住每一张脸。人说话都慢半字,声音像从嗓子眼里拎出来,再轻轻放回去。
掌簿先醒。他跪在废火前,摸了摸那点笔心火,烫到指腹却没缩回去。火不吃油,不吃香,只吃接近它的人影。他把指背在额前一擦,灰落下一线,像一条细命从皮下钻过去,没了。他低声道:“往后,别叫灯了。叫它——夜志。”
没人回。新派有个少年乾笑一下,声音轻得像一颗豆子,落地就没了声。他把血碟捧来,里面灰光一粒一粒,像鱼籽:“执事,试不试?他……走之前要我们借夜。”他没有说出“无印”两个字,嗓子像夹着一块硬的东西,咽下去才把尾音吞平。
年长派首座把断刃丢在脚边,整个人靠着柱子,面上没血,眼里一半黑一半亮。频止后他的呼吸像被谁捏着,松一下,紧一下。他只说四个字:“先收死人。”说完又补了一句,“先收影。”
旧派稳长老从影中走出来,袖口上的灰被他顺着风往下拨,像在抖一张桌布。他目光从笔心火上掠过,落在心匣上。封泥还在,裂口也还在——第三纹像一条睡着的小蛇,伏着。他用一根指头点了点蜡线,没破。他笑,笑得很小:“夜里别动匣,动了要吐你一口灰。”
外司的使者没再来,门口却有人影一晃,是宫里送夜符的小吏,手掌摊开,三十六签平躺在掌心,每一签尾的那朵花都回了潮,边缘发软。小吏喉结滚了一下:“贵……贵妃言,不急,不催。明午解签。”
“解谁的?”新派有人问。
小吏的喉咙又滚了一下,眼睛往地上一落:“谁敢拿,先解谁的。”嗓子里尽是沙子。
无印的名字在心匣光里浮过,又沉下去。谁都不提他,谁都往那点笔心火上看。他不在,火在——这句本不该安慰人,却像在此时给了每个人一个能抓住的钉。
副律没有走远。他半边脸像晚潮打磨过的石头,另一半是血是灰。他靠着断塔坐下,指尖抖着,他的影和他的手不同步,影的手先并拢,再分开。他笑了一下,笑在那半张还像人脸的那边:“夜志……你们若敢立,我就敢看。”
“你闭嘴。”年长派首座咳出一句血,“你起了未书的口。”
“不是我起的。”副律歪头,看上面那条裂缝,“是它把嘴长在我身上。”他慢吞吞把手伸向笔心火,火没有躲,像认得他似的,往前舔了他一寸。他手背起一层细起的泡,泡里有一粒粒黑点,像极小的字。他眯眼:“它在写我,写得不像,但它写得很认真。”
“把手拿开。”掌簿压住他的腕,四指扣住他的骨节,“你再伸,这火就记你名了。”
“记吧。”副律说,“这火要名也只记半个。”他看一眼掌簿的五指骨,“你也只是半个。我们都是半个。”
井房的锁在这时动了一动,像是在睡梦里翻身。守井的童子缩了一下肩,把钥匙抱在怀里,“我没睡。我看着的。”他怕谁不信,把冰冷的铜牙贴在脸上,“我没睡。”旧派的小吏在旁边笑他:“你闭眼那会儿是不是梦见水了?”童子摇头,“我是梦见灯。”他指指殿心,“就这盏。”
无印留的字不多,落在案心,墨很淡:“夜半不言,明午共对。”字旁边压着裂笔,那裂笔的口像个合拢不了的小嘴,一张一合,吃着灰吃着光。
掌簿把笔拿起来,折了一段,夹在袖里。他吩咐:“四处平安点,各自亮一粒夜志灰。药、食,分承旧派第二点。”他解释,“他们手稳。”旧派稳长老笑,把手一摊:“稳归稳,不白送。换你们不来捡明天的麻烦。”
“拿签的先出名。”新派那边有人突然开口。他年轻,眼圈红,嗓音紧,“明午前宫里要名册。你们躲在夜里,日头一出来,谁不被晒死?”
年长派沉着脸:“夜里不出名,明午再对。共主不在,立‘临统’先送命——你们抢的,不是名,是刀。”
“刀也是刀。”那少年冷笑,“闲着也是死。”
副律在一边看,一边笑,笑得很累:“你们吵,我看戏。我不拿签,我拿灰。”他说着,把一粒夜志灰捻在指尖,灰里有光,却不热。他轻轻往那少年的眉间一弹。灰在少年眉心粘了,粘成一点极小的黑痣。少年本能地去抠,越抠越深,像抠进脑子里。他忽然喘不过气,冲上前一把掐住副律的脖子:“你做什么——”
“借夜。”副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借夜不是借命。你怕灰,那你白天也活不久。”少年骂了一句脏话,手抖着落下,眼里的火却更直了半分,“那好。”他转身面对殿心那点火,“夜志在此,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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