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没有来。灰原像被谁把天口缝住,光只能从缝线里漏下一点极细的白,落在塔残的断面,像刀锋上颤的冷。夜应当退了,可梦火在天的内侧翻身,把退路又推回黑里。风却不肯停,一阵一阵,吹得废城的瓦背发出空壳一样的响,像一群旧名在相互叩问。
尘策还在。背脊靠着塔根的残石,掌中握着那支断笔。笔心的余光没灭,像一根被埋在掌纹里的刺,时不时扎一下,让他记得疼还在。他昨夜写下“未终”二字后便再无字,只守着那缕在塔腹深处忽明忽灭的微焰——香影使留下的“页火”。那火不肯吹,吹了便散;也不肯藏,藏了便冷。它像一个不肯归寝的孩子,在塔页之间悄悄翻身。
灰原的边缘响起脚步。不是贵妃的人,他们走路带着甜香与刀光;也不是志者,他们的鞋底会先试灰。来的是城里最普通的手——卖油的、捣药的、修桥板的、挑水的。他们并不说话,背着各自的活计,站在塔影下等风给他们看方向。小姑娘也来了,背着那截半笔,尾端的红线今晨更素,像被夜露洗过。她把手心的“无”圈贴在井沿,又轻轻按在塔根:“早。”
尘策点头。嗓子干得像砂石。他把断笔立在膝上,指尖轻轻敲了一下笔脊,笔心亮了一丝:“今日,先不写。”他顿了顿,“先听。”
众人各自坐下,没有椅子,灰就是席。风从他们的肩背间穿过去,像给一页页人身的纸翻面。井沿里先起了一点最浅的白,白里挂了一根细细的红,像一条刚长出的血丝。那是塔心向外递出的脉。尘策压住欲起的心跳,低声:“她还在里头。”
天幕忽然向里陷了一寸。不是云,是梦。梦像覆在天顶的一层灰膜,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了按,膜下晕开一圈冷火,火沿着城的轮廓缓缓游走,如人在屋脊上行。贵妃的梦律展开得很安静,没有号角,没有梆。风替她托着火,像把极薄的刀放进一群熟睡的人家,刀不落,锋已到。
旧卒从远处跑来,怀里的梆仍裹在布里,他不敢敲,只用拳背在梆上轻轻点,点出一二三。尘策抬眼:“夜里只听。”旧卒点头:“可梦来了。”他把梆抱得更紧,像抱一个会惊哭的婴。
塔残壁微震,塔腹传出一声极轻的“噗”,像有人在页里吹灭一粒太亮的灯芯,又立刻以指腹护住余温。尘策闭眼,额头贴上冰凉的石面,对那声音说:“慢一点。”石面下的光脉随之缓了一拍。人群不知他在同谁说话,只在胸口同时“嗯”了一声,那声像把彼此拉到一条看不见的线的两侧。
贵妃的梦火这才真正落下。并非烈焰,而是极细的雨,细到像音节。它落在北墙,墙便回一段旧律;它落在塔名缺处,空白便试图自生一笔“主”;它落在人的发际、掌心、眼睑上,人便在将醒未醒之间低声重复一句不是自己的话。卖油的老人忽然吐出四个字:“问即乱序。”他一惊,捂住嘴,指节发白。卖糕寡妇把掌按在他背上,背上的灰印烫了一下,悄悄把那句吞回去,吞得很慢,像给孩子喂药。
小姑娘抬头,看着落在自己额前那一粒最轻的梦雨。她不躲,把“无”圈举起来,圈像一只小耳,把雨兜住一半,另一半顺她的鼻梁滑到唇边。她“噗”地笑出一声:“甜的。”众人也笑,笑得很低,像怕惊到谁。尘策也弯了弯嘴角:“甜,是宫里的香。不是你的字。”
风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嗤笑。贵妃不在场,她的信使却在,袖口的纹今晨很窄,窄得像把刀收进鞘。那人站在“止影”之外,仍不沾灰,抬眼看天,像替一段古曲找合适的前奏。他并不急,他知道梦火会替他把地烫软,软到人自己把脚陷进去。尘策看了他一眼,又移开,像把目光当成慢而锋利的刀,不肯轻易用。
“临界,”尘策在心里对塔说,“你若要过,过我的心。”塔腹那点小火应了一下,像用额头蹭他的掌心。疼轻了一线,又紧回去,像把绳结再打一个结。尘策忽然明白:她在里面系页。不是把自己系住,是把“最后一页”的边,暂时缝在“倒数第二页”的边上,免得梦火趁缝进。
“她能撑多久?”旧卒问。尘策摇头:“看我们外头能不能学会慢。”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像塔心那一点红焰顺着他的喉咙往外走:“今日,只做一件事:把我们昨夜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但慢一点。说‘在’,说‘名’,说‘止’,说‘过’。说‘共燃’时,记得在两个字之间点一粒心。”
众人点头。老匠先开口,他的嗓子像砂石磨过的木,粗,却稳:“在——”他拖得很长,长到每一笔都能落在风里站一会儿。卖糕寡妇接:“名——”她的尾音软软的,像把米熬到开花。修桥板的补上“止”,声里带一点铁;挑水的在“过”字上多停了半息,像把一担水从井沿抬上肩,先稳住再走。小姑娘最后轻轻吐“共燃”,吐完把食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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