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那一声“龙阿朵姑娘求见”,像颗石子投入心湖,骤然搅乱一池春水。
她方才刑场上那似悲似笑的神情犹在眼前,此刻登门,是福是祸?莫不是要找我来算那“杀父之仇”的后续账目?
“快请!”我压下纷乱思绪,整了整官袍,快步迎出。绕过影壁,便见那道熟悉的红衣身影正俏生生立在堂前,指尖百无聊赖地划过身旁博古架上的瓷瓶,与这府中规整到近乎刻板的陈设格格不入,仿佛一股带着山野清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我挥退左右,开门见山:“阿朵姑娘突然到访,不知有何要事?”语气是连我自己都觉着过分的官腔。
阿朵闻言,眉毛一挑,那熟悉的、带着几分野性与不满的笑容便漾了开来,语速快得像山涧蹦跳的溪流:“呵,有段时间不见,李大人官威不见长,这文绉绉的腔调倒是又酸了几分!听得我牙都要倒了!”
我深知她性子,若不反击,只怕更要被她拿捏到天边去,便微微一笑,搬出了杀手锏:“是么?我怎地听闻,吴鹏吴大人前日来信,还特意提及,某位姑娘的字是有些进益了,只是命她背诵的《大学》篇章,却是一篇也没完成……还托我得了空,好好考校一番呢。”
果然,此话如同定身咒。阿朵神色瞬间一僵,方才的伶牙俐齿全不见了踪影,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声音都低了几度:“这个嘛……咳咳,吴大人他……他定是记错了!
我、我明明背了《三字经》的!”她赶忙岔开话题,像只灵活的狸猫般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来找你,别怕。你放心,你我当初在苗疆那场‘拜堂’的事儿,我定会帮你瞒着嫂子,绝不叫她知晓!”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事儿若让婉贞知道,虽说是形势所迫、心无杂念的权宜之计,却也难免让她多心伤神。
我下意识地朝内院方向望了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上了几分恳求,第一次用上了更显亲近的称呼:“阿朵妹妹,此事……万万不可玩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若有何难处,只要不违道义国法,我必当尽力相助,如何?”
阿朵的眼神骤然一亮,如同夜空中被火折子“噗”地点亮的星子,带着得逞的小小得意:“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正色道,感觉自己像是签下了一份“不平等条约”,“不过,在此之前,你须得告诉我,你此番入京,究竟所为何事?当真只是来看……看那阿嘎木伏法?”
听我提及阿嘎木,阿朵眼神微微一暗,但随即又被那股天生的洒脱掩盖过去,仿佛将那丝阴霾随手拂开。“一半是吧,总要亲眼看着仇人授首,告慰阿爸在天之灵,这心里才算彻底踏实。”
她顿了顿,语气平和了些,也正经了许多,“另一半是公务,代我大哥进贡今年新织的顶级苗锦,并向陛下谢恩,谢他册封龙家世袭土司之恩。大哥他身体不适,加之山高路远,我便代他来了。”
(原来如此。嘉靖将她置于城楼,既是示恩,也是威慑,让她亲眼看着对抗天威的下场,一石二鸟,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
我稍稍安心,又追问起我最牵挂的地方:“原来如此。那……思州如今情形如何?百姓们可还安好?”
“好着呢!”说到思州,阿朵的脸上才露出了真切而明媚的笑容,如同云破月来,“你推行的那个苗锦制造局,如今办得红红火火,花样也比以前多了,听说都卖到苏杭去了!寨子里的人有了安稳营生,吃饱穿暖,打架斗殴的都少了许多,连婆娘骂汉子的声音都小了!”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说起来,那位吴鹏吴大人,看着是个白面书生,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是个能干实事的好官,他……”
说罢,阿朵突然想起了正事,拍了拍额头:“光顾着说话了!李大哥,”(她第一次这样自然又亲近地称呼我,看来是真将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愫放下了),“我此番前来找你,为两件事儿。第一件,李大人喜得贵子,我苗寨岂能不表示?满月宴我怕是赶不上了,这几匹上好的苗锦,给小家伙做襁褓做衣裳,最是柔软舒适,权当贺礼;”
她示意随从奉上几个色彩斑斓、织工精美的包袱,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儿嘛,陛下的意思是让韩千总带着他麾下的弟兄,随我一起回贵州。说这样路上有个照应,毕竟带着陛下的赏赐。
我上门,也是顺道拜访一下韩千总。虽然之前打打杀杀,是不打不相识,但现在我们都为大明效力嘛,总要把面子上的功夫做足……”
我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铜仁离思州不远,往后更能互为犄角,保境安民。我这就去请韩千总,阿朵妹妹稍候!”
我去到后院,岳父正与韩千总坐在石凳上对弈。我将龙阿朵来访及陛下旨意一说,韩千总执棋的手顿在半空,诧异道:“李大人不同我们一道回思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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