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浅湖水绿、印着白色小菱格的“的确良”料子,被林秀仔细地叠好,收进了箱子最底层。她最终没有立刻动手裁剪,也没有送去裁缝铺。那抹鲜亮的颜色,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静置在那里,时刻提醒着她周凛那份突如其来又分量沉重的“给予”,以及她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悸动与惶惑。
日子看似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那件月白色的细棉布衬衫,林秀已经做好,悄悄放在了周凛的衣柜里,挂在他那几件熨帖的军装旁边,显得素净而温顺。深灰色的卡其布中山装,她也只差最后的熨烫和钉扣。她依旧每日操持家务,接送照顾小花,偶尔在天气好的时候,带着小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教她认几个简单的字。大院里关于她和周凛的议论,在最初的汹涌后,似乎也渐渐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更为持久的、暗地里的观望。孙家嫂子依旧避着她,但林秀偶尔能从王嫂或其他人闪烁的言辞里,感觉到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重新建立联系的试探。她大多客气而疏离地应对着,心里清楚,有些裂缝一旦产生,就难以真正弥合。
周凛依旧忙碌。那晚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他没有问起那块“的确良”的去向,也没有对她做好的月白衬衫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某天清晨,林秀发现他穿上了那件衬衫,外面罩着军装外套,领口露出一截素净的月白。他穿着似乎很合身,眉宇间依旧是惯常的冷峻,但那一点不同的颜色,却奇异地柔和了他过于硬朗的气场。林秀垂下眼,没有多问,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留下一丝微痒的痕迹。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来天。一个傍晚,周凛回来得比平时稍早一些,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晚饭时,他吃得不多,放下筷子后,沉吟片刻,对林秀说道:“明天一早,我要去军区开会,可能要去几天。”
林秀正在收拾碗筷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他:“去几天?”
“说不准,看会议安排,大概三五天。”周凛目光平静,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稳,“事情有点急,明天一早就走。”
“哦。”林秀低下头,继续擦拭桌子,心却莫名地悬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告诉她出差。虽然知道军人的工作性质如此,但一种空落落的、无所适从的感觉,还是悄然漫了上来。这个家,因为他每日规律的存在(即使交流不多),而有了某种稳定的重心。他突然要离开几天,这重心仿佛就要偏移。
“家里,”周凛顿了顿,目光扫过干净整齐的堂屋,和正在一旁安静玩着积木的小花,“你和小花,自己当心。有什么事……”他习惯性地想说“找警卫员”或者“找王嫂”,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改口道,“我每天会往师部值班室打电话。你有急事,可以让小陈带你去值班室接。”
每天……打电话?
林秀擦拭桌面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有些愕然地看向周凛。在这个通讯极不发达的年代,长途电话是稀罕物,通常只用于紧急公务联系。他出差开会,居然说要每天往师部值班室打电话?就为了……让她有急事能联系上?
这安排,太不“周凛”了。他一向务实,出差在外,专注于工作是常态,何曾有过这样近乎“琐碎”的交代?这不像是对一个需要他“负责”的家属的例行嘱咐,倒更像是一种……笨拙的、试图保持联系的尝试。
“不……不用那么麻烦。”林秀下意识地拒绝,声音有些发紧,“家里没什么事,我能照顾好小花。你忙你的工作要紧。”
周凛看着她有些慌乱和推拒的神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不麻烦。就这么定了。” 这不是商量,是决定。说完,他站起身,似乎不打算再讨论这个话题,“早点休息,明天不用早起送我。”
他转身朝书房走去,背影挺直,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番“每天打电话”的安排,和命令明早出发一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程序。
林秀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微湿的抹布,看着他书房的门轻轻关上,心绪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也无法平静。
每天打电话……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夜,林秀睡得不太安稳。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周凛那句“我每天会往师部值班室打电话”,以及他说这话时,那副平静无波、理所当然的表情。那份突如其来的、细致的关照,比那块“的确良”衣料更让她心慌意乱。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周凛就出发了。林秀其实醒了,听见外面吉普车引擎发动和远去的声音,但她没有起来,只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睁着眼,听着那声音逐渐消失在清晨的寒气中。家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空旷。
第一天白天,一切如常。她带着小花,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只是偶尔,在转身拿东西,或者抬头看向书房紧闭的门时,会有一瞬间的怔忪,意识到那个总是沉默地占据着空间一角的男人,不在了。小花似乎也有些不习惯,吃晚饭时,小声问:“秀秀姨,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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