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寒暑易节。
书房的门,关了整整一年。
大周景元五年,仲春。
距离县试仅剩三天。
赵家书房内,早已不见一年前父子对峙的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高强度的“静谧”。
地上,堆满了成摞的废稿。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工整的八股时文,又被朱笔密密麻麻地批改、圈点。
父亲赵文彬瘦了,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赵晏也瘦了,抽条的个子让他显得像一根清瘦的竹子。
他刚过了九岁生辰,虚岁十岁。他的脸上早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只剩下一片沉静。
这一年,他没有再写过一篇“策论”。
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制造”八股文。
他那张“八股文公式总图”被挂在了墙上,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又增添了无数条新的“分支”和“数据库”。
《申论句库(排比专用)》《圣人语气模拟(破题必备)》《反向论证(欲扬先抑)典故集》
他已经将这套“系统”升级了无数次。
“呼——”
赵晏放下了手中的笔,完成了最后一道模拟题的拆解。他那颗博士的大脑,如今已经彻底适应了这套僵化的“程序”。
他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在半炷香之内,用最华美、最工整的辞藻,“组装”出一篇完美的、歌功颂德的八股文。
他那致命的“短板”,被他用最冰冷的“逻辑”,彻底补上了。
“明日,便是你入学(县试)之日。”
赵文彬的声音沙哑,他站起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今日,为父最后考校你一次。”
赵文彬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没有从题库里抽题,而是从他自己的袖中,缓缓抽出了一张纸。
一张早已被他抚平、却依旧带着明显折痕的纸。
那是……一年前,被他亲手撕碎,又被他一片片捡回来、拼凑黏好的……
赵晏那篇“大逆不道”的策论!
赵晏的瞳孔微微一缩。
“爹……”
“你不必惊慌。”赵文彬将那张策论残卷压在镇纸下,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为父留下它,是要你时刻记住,‘才华’,是你的‘剑’。但‘八股’,是你的‘鞘’。”
“剑太利,会伤了自己。”赵文彬的声音冰冷,“你要学的,是如何把这把‘剑’,藏进‘鞘’里。”
他转过身,背对着赵晏,声音如同古钟:
“考题……依旧是它。”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赵文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他要看的,不是儿子是否“学会”了八股。他要看的,是儿子的那股“锋芒”,是被他“磨平”了,还是……“藏”起来了?
赵晏看着这个一年前让他灵魂备受煎熬的题目,脸上却再无波澜。
他没有丝毫迟疑。
他平静地起身,净手,研墨。
墨,是他自己亲手调配的、最新一批“青云墨”,色纯如漆,松香清冽。
他挽起袖口,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纸上。
一年前,他面对此题,胸中是万千“实情”与“民苦”,笔下是“薪柴”与“呐喊”。
而此刻,他心中一片空明。
他脑中浮现的,只有那张挂在墙上的“公式总图”。
“破题:”(调用公式:同义转述+核心限定)“民者,邦之基也。圣人以德敷化,则基固而邦宁,万世之理也。”
工整!标准!毫无新意,却又无懈可击!
赵文彬的后背一松。他知道,儿子……“学会”了。
赵晏的笔,没有丝毫停顿。
“承题”、“起讲”、“入手”……
他的文章,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在运转。
他从《数据库(比喻)》中,调取了“舟”与“水”;他从《数据库(典故)》中,调取了“尧舜”与“文景”。
他的文章,辞藻华丽,对仗工整,音韵铿锵。
赵文彬闭上眼,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篇……完美的“熟文”!
是任何一个主考官,在批阅了上千份“野狐禅”般的狗屁文章后,猛然看到,会毫不犹豫提笔打“勾”,定为“头名”的……
“范文”!
赵文彬的心,彻底放下了。他甚至感到了一丝欣慰,和一丝……不易察察的失落。
儿子的“棱角”,终究是被自己……磨平了。
他正准备转身,满意地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赵晏的笔,写到了最核心的“中股”!
赵文彬的耳朵猛地一动。
只听赵晏笔下,那排比对仗的句子,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是故,圣人治国,必先厚其农。农者,根基也。根基若固,则枝叶自荣……”
赵文彬猛地睁开了眼!
他冲到书桌前,一把夺过了那张尚未写完的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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