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楼带来的短暂冲击和内心激起的波澜,并未能持续太久。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无论当时荡开了多少涟漪,最终水面还是会归于平静,只剩下那潭水本身,依旧故我地散发着陈腐停滞的气息。
唐建科的生活,很快又被教育局办公室固有的节奏所填满。那种节奏是缓慢的,粘稠的,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悄无声息地消磨着人的时间和意志。
接下来的几天,依旧是接不完的电话,分不完的报纸,以及各种突如其来的、琐碎的跑腿任务。王海涛似乎更加心安理得地将各种杂事推给唐建科,语气也更加自然,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小唐,去门房取一下今天的信报。”
“小唐,帮我看看打印机怎么又卡纸了?”
“小唐,暖水瓶没水了,去打点开水来。”
唐建科大多沉默地应承下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依旧会认真地去完成,甚至在打开水的时候,会顺手把办公室里几个快要见底的暖水瓶都灌满。这种沉默的勤快,在王海涛看来,是一种“上道”的表现,是年轻人终于开始认清现实、融入环境的信号。
这天下午,天气愈发阴沉,才三点多钟,办公室里就已经需要开灯了。老张请了病假没来,办公室里只剩下唐建科和王海涛两人。王海涛似乎也懒得再找话题高谈阔论,办公室里难得地安静下来,只有唐建科翻阅报纸的沙沙声,以及王海涛偶尔端起茶杯喝水时发出的“滋溜”声。
这种安静持续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于被王海涛打破了。他像是百无聊赖,又像是酝酿了许久,拖着自己的椅子,滑到了唐建科的办公桌旁,椅子腿和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小唐啊,忙着呢?”王海涛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根烟。是那种本地产的、价格很便宜的香烟。
唐建科从报纸上抬起头,摆了摆手:“谢谢王老师,我不会。”
“不会好,不会好,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费钱还伤身体。”王海涛从善如流地把烟叼在自己嘴上,“啪”一声用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满足地吐出一个个烟圈。
烟雾袅袅升起,在日光灯下变幻着形状,带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的烟草气味。唐建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几秒钟后才缓缓恢复正常呼吸的节奏。
“怎么样,来了也有些日子了,还习惯吧?”王海涛用一种前辈关心后辈的口吻问道。
“还行,谢谢王老师关心。”唐建科的回答依旧简短而客气,不带什么感情色彩。
“嗨,跟我还客气啥。”王海涛摆摆手,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一副要传授真经的模样,“小唐啊,我看你这小伙子,实在,肯干,是块好材料。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眼高手低,飘得很。”
唐建科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海涛,等待着他的下文。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场白。
果然,王海涛话锋一转:“不过啊,正因为你是块好材料,老王我才得多说你两句。这机关里头,尤其是咱们这种单位,有些门道,光靠肯干是不行的,得用脑子,得懂规矩。”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请王老师指点。”唐建科顺着他的话说道。他确实想听听,这位“老机关”嘴里所谓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这不仅仅是为了应付,更是一种观察和了解这个环境运行逻辑的机会。
王海涛对唐建科这种“虚心求教”的态度很满意,又吸了一口烟,才慢悠悠地说道:“首先第一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唐建科的反应。唐建科脸上适当地露出些许疑惑。
王海涛解释道:“你看啊,咱们这单位,不像企业,干多干少跟收入挂钩。在这儿,干得多,不一定落好,但干得少,肯定出不了大错。你干十件事,九件漂亮,有一件没弄好,或者不小心得罪了人,那前面九件就等于白干,别人就只记得你那一件没办好的。可你要是一件不干,或者只干领导眼皮子底下那点必须干的,那你永远没错,安安稳稳拿工资,到点提拔职称,一样不落。”
这套理论,唐建科之前已经从王海涛的行为中体会到了,但听他如此直白、甚至带着几分自得地说出来,心里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荒谬和寒意。这就是浸淫这个环境十几二十年的人,总结出的“生存智慧”?
“可是,王老师,如果大家都不干事,那工作怎么推进?”唐建科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想看看王海涛如何自圆其说。
“推进?”王海涛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嗤笑一声,“小唐啊,你还是太年轻。什么叫推进?谁规定工作一定要‘推进’了?维持着,正常运转着,不出乱子,就是最大的成绩!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应付过去就行了,你还真指望能做出什么花来?”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教诲”:“就比如说你前几天整理那个办公用品登记表,费那劲干嘛?画那么漂亮的表格,核对得那么仔细,谁看?李股长会看吗?办公室会看吗?他们只要个数字,能填到他们的总表里就行了。你花一下午工夫,和花十分钟随便编个数,结果一模一样。有那时间,你看会儿报纸,喝喝茶,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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