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翅膀
城市上空的乌云低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楼群顶端,连最高的写字楼尖顶都被吞去半截。林燕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玻璃护栏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远处的天际线。她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合影,指腹反复摩挲着照片边缘——那是七年前拍的,她和周梁并肩站在大学图书馆的红砖墙前,爬山虎的嫩叶垂在他们肩头,两人笑得露出牙齿,阳光把周梁的白衬衫照得发亮,也把她的发梢染成了金棕色。
“劳燕各自分飞……”她低声念着,声音轻得被风卷走。指尖抚过照片上年轻的自己,那时她总爱穿洗得发白的牛仔裙,周梁的自行车后座永远为她留着位置,车筐里装着从食堂抢来的热包子。谁能想到,七年时间,足够把热包子的温度散尽,把并肩的影子拉成两条永不相交的线。
雨是突然落下来的。先是几滴试探性的冰凉砸在玻璃上,晕开小小的水痕,随即就变作倾盆之势,哗啦啦的雨声像无数根针,扎破了城市的喧嚣。林燕退回屋内,反手带上门,阳台的玻璃门隔绝了大半雨声,却挡不住那股湿漉漉的凉意。
二十五层的公寓整洁得近乎空旷。米白色的沙发上铺着没拆封的防尘罩,茶几上只有一个骨瓷花瓶,里面插着的干花早就失去了颜色。当初两人一起挑选的浅灰色地毯,如今连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林燕每天用吸尘器吸三遍,像是在清理某种看不见的痕迹。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照亮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屏幕上是她设计了半个月的封面稿:一只燕子站在锈迹斑斑的电线上,翅膀被雨水打湿,羽毛粘成一绺一绺,眼神里带着茫然。背景是被雨雾泡软的城市轮廓,高楼的影子在水汽里发虚,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这是给一位年轻诗人的诗集设计的封面,诗集名叫《离散》,诗人在简介里写:“所有相遇都是为了告别,就像雨总会停,翅膀总会凉。”
林燕盯着屏幕上的燕子,鼠标指针在它湿漉漉的翅膀上悬停。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屋檐下有个燕子窝,每年春天都有一对燕子回来筑巢。有年夏天暴雨,一只雏燕被风吹落在泥里,另一只成年燕子在雨里盘旋哀鸣,撞得房檐咚咚响,直到雨停了还不肯走。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燕子太傻,现在看着屏幕,眼眶却突然发涩。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林燕瞥了一眼屏幕,“周梁”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像颗定时炸弹。她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铃声响到第五声时,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燕,我需要回公寓拿些东西。”周梁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燕望向窗外,雨丝密集得像道帘子,把对面的楼群罩得严严实实。“现在在下大雨。”她的声音有点干,像是很久没说话。
“我知道,”他顿了顿,背景里传来模糊的汽车鸣笛声,“但我明天一早就得去上海出差,可能要待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林燕没问。他们之间早就失去了追问的资格。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里的人面色苍白,嘴唇紧抿。“一小时后吧,”她说,“雨可能会小些。”
挂断电话,房间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电脑主机轻微的嗡鸣。林燕站起身,漫无目的地环顾这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墙上还挂着那幅他们一起在画展上淘来的抽象画,蓝色和紫色的色块纠缠在一起,当初周梁说像他们俩,现在看来,更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书架靠着客厅的整面墙,左边是她的设计类书籍,右边是周梁的财经杂志,中间的过渡地带还留着几本书——那是他们都喜欢的加缪,现在却像个尴尬的注脚。
她的目光扫过书架最底层,那里有个暗红色的木盒,里面装着他们的结婚请柬。当初挑了很久的烫金字体,印着“林燕 & 周梁”,现在连盒角都落了灰。半年前,周梁开始把他的东西一件件搬走:先是西装和领带,然后是他收藏的黑胶唱片,最后是那盆他亲手养的绿萝——搬走那天,绿萝的叶子黄了大半,像在无声地抗议。他搬东西的速度很慢,像潮水退去,一点点露出底下的沙滩,只是这沙滩上,全是破碎的贝壳。
林燕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是周梁曾经的衣帽间。现在衣柜门敞开着,空荡荡的衣架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决定性的夜晚,周梁凌晨两点才回来,身上带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她常用的柑橘调,而是甜得发腻的玫瑰香。
“同事聚餐,不小心洒到的。”他解释时,眼神飘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领口。林燕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们在一起十年,他说谎时总会抿紧嘴角,这个小动作骗不了人。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碎了,像车轮突然从辐条上脱落,明明是紧密相连的部分,却在某个瞬间失去了所有契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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