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帆带来的阴影,像冬天窗户上凝住的霜花,看着冰冷,太阳一照,也就慢慢化了。日子重新被拉回原来的轨道,只是轨道本身,似乎因为那场无声的风暴和其后苏芷那句别扭的澄清,被微妙地拓宽了一点点。
我们依旧不怎么说话,条约依旧是铁律。但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敌意,确实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共处。我会在她使用厨房的时间尽量避开,她也会在我打扫卫生时,默许我移动她放在客厅的少数几件物品。我们像两个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球,遵循着各自的规律,却因为引力的作用,保持着一种危险的、却又稳定的平衡。
我的工作依旧不轻松。李莉似乎认定了我“开窍了”,把越来越多棘手的文案丢给我,从轻奢香氛到小众护肤品,每一个都要求写出“独一无二的灵魂”。我像个被赶上架子的鸭子,拼命扑腾,努力从记忆角落里挖掘“芷水”文字里那些动人的光影和情绪,笨拙地嫁接到产品上。每一次“借鉴”都让我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但每一次李莉的认可和同事羡慕的目光,又像毒品一样,让我无法自拔。
我知道我在走钢丝。脚下是名为“欺骗”的深渊,而对面,是苏芷那座沉默而危险的冰山。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被一个关于“午夜绽放的蓝玫瑰”的香薰文案难得抓耳挠腮。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晒得人懒洋洋的。我端着水杯走出房间,想去阳台透透气,顺便看看能不能捕捉到一点所谓的“午夜灵感”。
苏芷正坐在客厅那张单人沙发上,背对着我,膝盖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她似乎写得很投入,指尖在键盘上轻快起落,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不想打扰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屏幕旁边摊开的一个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笔记本吸引。那本子摊开的那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苏芷的手写体,比便利贴上的字要潦草随性得多,旁边还有不少涂改和划掉的痕迹。
是“芷水”的手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混合着罪恶感和强烈好奇的冲动涌了上来。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那些被划掉的部分,也许能窥见一点大神创作时的思路?
我像被蛊惑了一样,屏住呼吸,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试图看清本子上的字迹。
阳光的角度正好,我能勉强辨认出几行:
【划掉】他的眼神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噬人的漩涡。【保留】他的眼神像冬日里一口废弃的深井,表面覆着薄冰,丢块石头下去,也听不见回响。
【划掉】她感到一阵心悸。【保留】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收紧。
【旁边小字备注】:漩涡太俗。心悸太空。要具体,要可感知的压迫感。
我愣住了。
这些被划掉的,不正是我以前会写的句子吗?华丽,空洞,浮于表面。而旁边保留和修改后的文字……“废弃的深井”,“听不见回响”,“被攥住的心脏”……那种具体而微的窒息感,瞬间就抓住了我。
原来,那些让我觉得惊为天人的文字,并非一蹴而就。它们也经历过反复的打磨、否定和重构。苏芷,或者说“芷水”,她也是在不断地寻找更精准的表达,剔除那些看似漂亮实则无用的赘肉。
这个发现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我因“借鉴”而倍感压抑的心里。我一直把她放在一个遥不可及的神坛上,以为她的才华是与生俱来的、浑然天成的。却没想到,她也在挣扎,也在跟自己较劲,也在字里行间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搏斗。
“看够了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满室的阳光。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苏芷不知何时转过来的脸。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里面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冰冷的怒意。她“啪”地一声合上了那个笔记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结冰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抬不起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我的悔恨。
我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偷看电脑还可以辩解是情急之下为了工作,这次是明目张胆地窥视她的手稿,是彻头彻尾的冒犯。
我等待着她的审判。也许是直接引用条约把我驱逐,也许是更冰冷的、让我无地自容的讽刺。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她只是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里的冰寒慢慢褪去,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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