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早已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光彩越来越亮,如同发现了稀世的珍宝。他迅速而无声地起身,动作轻捷地打开角落里的专业录音设备,精准地调整好话筒角度和电平,将这段即兴迸发、稍纵即逝的灵感火花,完整地捕捉进冰冷的存储介质之中。录音指示灯稳定地亮着红光,像一颗悄然搏动的心脏。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室彻底变成了一个燃烧着不灭火焰的战场。时间的概念在这里模糊、扭曲。白天与黑夜的界限被台灯恒定的光芒和窗外变幻的光影所取代。苏星晚完全沉浸在那股汹涌的创作激流之中,像一位在惊涛骇浪中奋力搏击的水手。她一遍遍尝试着各种融合的可能:将一小段巴赫赋格的精密结构镶嵌进充满工业噪音的电子音墙;让悠扬的小提琴旋律线在尖锐的合成器琶音风暴中艰难穿行;甚至尝试用传统戏曲的拖腔来软化陈宇轩式那种极具攻击性的节奏断层。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无数次的推翻、重建、再推翻。乐谱稿纸写满揉皱,散落一地。
顾沉舟则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敏锐的“第二双耳朵”。他利用自己强大的计算机专业背景,在电脑上搭建起复杂的虚拟音场模型,精确模拟不同空间环境下的声学效果;他编写专门的程序,分析不同乐器组合叠加时产生的复杂谐波和可能存在的声学冲突点;他甚至设计了一个小型算法,可以模拟大型音乐厅的混响特性,只为帮助苏星晚在无数种可能的音色组合中,找到那个最微妙、最能体现“冲突之美”的听觉平衡点。他不再仅仅是情感的支持者,更是用科技为她的艺术探索架桥铺路的工程师。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创作的压力往往会达到顶峰。苏星晚因一个和弦的连接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她想要的那种撕裂又和谐的效果而烦躁不堪,手指用力地揪扯着自己的长发,在琴凳上坐立不安。顾沉舟会默默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然后坐到她身边,陪她一遍遍回放陈宇轩某个代表作的片段,用专业的音频软件将复杂的波形图清晰地展示在屏幕上。
“听听这里,”他会突然暂停播放,激光笔的红色光点精准地落在波形图上某个异常陡峭、如同悬崖般突起的峰值处,“他这些看似混乱无序、充满噪音感的变奏里,其实藏着非常精密的数学结构,像一套复杂而坚固的密码,或者说……像他给自己套上的一层冰冷的铠甲。”顾沉舟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一位在解读密码的专家,他的目光穿透了喧嚣的音符本身,“这层坚硬的壳下面包裹着的……也许恰恰是他最怕被人看穿的脆弱?一种对纯粹情感暴露的恐惧?所以他用这种极致的混乱和结构来掩饰?”他的解读角度总是如此独特而锐利,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那些刺耳音符的表象,直指可能潜藏其下的情感内核。这给了苏星晚理解对手、进而寻找共鸣点的全新视角。
在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不休的日夜,在承受了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轮回后,那个决定性的夜晚终于降临。窗外的城市早已陷入沉睡的黑暗,只有工作室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座孤岛。苏星晚的手指在琴键上落下最后一个经过无数次打磨、兼具破碎感与圆满感的和弦。饱满而复杂的余韵在寂静的工作室里久久回荡、震颤,仿佛连空气都在共鸣。她缓缓抬起头,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眼底布满了熬夜的血丝,疲惫得几乎无法聚焦。然而,在那深重的疲惫之下,却有两簇小小的、异常明亮的火焰在跳动,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热度。她的目光越过堆满乐谱和设备的杂乱桌面,牢牢地锁在顾沉舟的脸上。
顾沉舟站在几步之外,同样带着熬夜的痕迹。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露出笑容。只是用力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没有语言,却蕴含着比千言万语更强大的力量——那是信任,是欣赏,是并肩作战后的了然,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成了。这无声的肯定,比任何喝彩都更有分量。
再次踏入陈宇轩那间充满无形压迫感的工作室,苏星晚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敲击着胸腔,连耳膜都在嗡嗡作响。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松香、旧纸和冷冽须后水的混合气味,此刻却像凝固的胶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困难。陈宇轩坐在他那张宽大厚重的黑色皮椅上,身体微微后仰,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审视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光亮的扶手。他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带着惯有的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漫长等待而产生的疲惫。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微抬线条冷硬的下巴,朝着房间中央那架三角钢琴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吐出两个简洁到冷酷的字:“开始。”
苏星晚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走到钢琴前坐下,指尖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几毫米处,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屏蔽掉那道审视的目光,屏蔽掉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只让自己沉入那片由她和顾沉舟共同开辟的、充满矛盾张力的声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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