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沉入墨池的寒铁。
雪虽停了,铅云却压得更低,沉甸甸地扣在汴京城的头顶,一丝月光也无。宫城之内,檐角脊兽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沉默地俯视着这片死寂的皇城。唯有福宁殿后苑的几盏石灯笼,在厚重的积雪覆盖下透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巨兽浑浊的眼眸,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空气凝滞,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刺穿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钻进骨髓深处。值宿的侍卫裹紧了厚重的毛氅,缩在背风的廊柱阴影里,只露出一双警惕却难掩困倦的眼睛。整个宫城,如同被这极致的寒冷和黑暗冻结了,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福宁殿后苑深处,一座小小的暖阁。窗纸被屋内微弱的灯火映得一片昏黄,勾勒出里面两个对坐的身影轮廓。
李纲身上的青色官袍已经换过,但眉宇间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冻伤的青紫尚未完全褪去。他坐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眼中却燃烧着比灯火更炽热的火焰。他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几乎耗尽心神的口述。从河北义军的组织现状、粮饷转运的艰难,到太原防务的薄弱环节、金军东西两路可能的进兵路线……事无巨细,条分缕析。此刻,他端起面前早已冰凉的茶盏,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反而激起一股更旺的心火。
赵桓坐在他对面。玄色的常服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深沉,如同凝固的夜色。他微微前倾着身体,手肘撑在铺着舆图的紫檀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代表太原府的墨点。那里,白日里被他的血浸透的痕迹,在昏黄灯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赭红色。案上,摊开的奏章堆积如山,墨迹未干的最新诏令压在最上面——擢升李纲兵部侍郎、龙图阁待制,主理边务,专责抗金。朱红的御批如同凝固的血。
“宗泽……”赵桓的目光从太原移开,落在河北磁州的位置,声音低沉,“召他入京的旨意,发出去了?”
“回陛下,”李纲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八百里加急,昨夜便已发出!宗老相公在磁州,素有威望,更屡次上书痛陈‘十不可和’,若得入京,河北义军必有所归!”他顿了顿,眼中锐芒一闪,“然,当务之急,非止河北!金贼西路,宗翰所部,其锋锐必指太原!太原若失,则西路门户洞开,金贼可长驱直下,与东路宗望合围汴京!此乃心腹大患!”
他猛地站起身,指向地图上太原以西的崇山峻岭:“太原之守,非仅赖张孝纯知府忠勇!西军!唯有西军精锐,方能扼守太行险隘,阻宗翰于太原城下!”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陕西五路经略安抚使,种师道!老将军虽年逾古稀,然久镇西陲,威名素着,士卒用命!其麾下鄜延军、环庆军,乃百战精锐,尤擅山地步战!若陛下能得老将军入京,委以山西防务之重任,则太原可保!西路可安!”
“种师道……” 赵桓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在代表陕西的图样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延安府的位置。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这位老将,在汴京第一次被围时曾星夜驰援,却因朝中主和掣肘,空有报国志,难展擎天手,最终郁郁而终……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敬重,是惋惜,更是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
“种老将军……” 赵桓抬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灯火,仿佛要看透那重重关山,“他……可愿来?”
李纲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老将军一生忠勇,以国事为念!其子种谔,现任鄜延路兵马都监,勇冠三军!若陛下以国士待之,示以抗金守土之赤诚,老将军必效死力!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赵桓的目光骤然锐利如电,死死盯住李纲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决绝。他猛地一拍桌案!
“好!”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就依卿所言!”
他霍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冰冷的微风。大步走到御案旁,一把抓起那支蘸饱了朱砂的御笔!笔锋悬停在铺开的明黄诏书上,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力度,重重落下!
朱红的御批,如同流淌的鲜血,又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诏书上龙飞凤舞:
“敕令:陕西五路经略安抚使种师道,接旨之日,即刻轻装简从,星夜兼程,入京陛见!沿途州府,全力支应,不得延误!钦此!”
最后一个“此”字,笔锋拖曳,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急如星火的焦灼!
“梁方平!” 赵桓的声音如同冰刀,斩向侍立在暖阁阴影里的内侍省都知。
“奴婢在!” 梁方平如同鬼魅般迅速现身,躬身听命。
“此诏,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直送延安府种师道之手!若有延误——” 赵桓冰冷的目光扫过梁方平瞬间绷紧的身体,一字一顿,“提头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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